夏如生💐

生如夏花,花下有明灯。

一池萍碎

※私设现代PA,27岁总裁舜×25岁律师远,私设舜比尽远小一岁。
※上面写的不是bug。
※私设如山。

一.

最开始的半年里,舜经常在口渴的时候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同一个方向,但在看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时暗自苦笑,于是独自一人起身倒水。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仿佛与世隔绝的寂寥感,好像空处的每一块苍白的瓷砖反射出的银色光辉都在肆意地嘲笑他内心深处的一块空洞。他以前根本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场景,讽刺的是现在他却要竭力习惯它。
舜不愿意承认他现在的样子是因为尽远。但是他却又没办法不承认这是因为尽远。因为尽远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却又是那么可恶的一个人。他在前半生给予了舜知己相见高山流水一般的情谊,又在后半生把这种情谊残忍地剥夺,然后把舜推入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1]的深渊之中。可是在这件事上舜自己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这就等于好像他亲手给自己不知还有多久的下半生煞费苦心地编织了一个冷冷清清又凄凄惨惨戚戚[2]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茧,然后自己装出一副受害者本人的样子钻了进去,于是尝试把茧破坏的尽远就被他隔绝在了外界,连一面都见不到。
——即使是最后一面也不例外。

二.

※人称视角有改动。

东楻的员工们曾经有这么一段时间,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就怕自家总裁一个不顺眼直接开除。那段时间,一向温和的欧德文总裁简直就像恶魔——舜·欧德文先生的一位秘书弥幽·格雷文小姐是这么和我们说的。
当我们进一步详细请教她的时候,格雷文小姐显得有些忧伤——“那段时间,总裁对待呈上来的文件甚至可以用‘吹毛求疵’来形容,有一点点差误都有可能到总裁办公室去一日游……我觉得是尽远律师不在了以后他才这样的,以前尽远律师在的时候根本不会这样。”
我们好奇地问了格雷文小姐她口中的这位律师先生,格雷文小姐是这样回答我们的:“一个很好的人,他生前是我哥哥的助理,也是唯一的挚友。”我们注意到格雷文小姐在谈话中称呼了欧德文先生为“哥哥”,但是更令我们感兴趣的是格雷文小姐对这位律师先生的介绍——
“生前”。
“格雷文小姐,请原谅在下冒昧问一问,您口中的这位尽远先生,他是不是已经去世了?”
格雷文小姐垂下了眼帘,“是的。”她回答道,“我们都很难过。毕竟他是一个那么优秀和温柔的人。”
“那么能不能告诉在下,这位尽远先生的死因是——?”
格雷文小姐道:“心脏病突发。”
“节哀。”
“是的,谢谢你。”
这一次采访已经结束了,对于这位尽远先生的好奇却没有散去。于是我们征得格雷文小姐同意后调查了尽远先生,却发现尽远先生的身世意外地显赫。
尽远·斯诺克先生是北艾集团董事长洛维娜·奥莱西亚女士的儿子,在十八岁时考入了东楻法律学院,二十二岁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随后进入东楻集团担任首席律师一职。于二十五岁时在东楻病逝。
在我们进一步询问格雷文小姐斯诺克先生与欧德文先生的关系时,格雷文小姐给出了出人意料的回答。
“……恋人。”
“他们……是恋人。”

三.

舜和尽远决裂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一个完全不愿意听解释,另一个完全不愿意作解释。
就因为这个原因,明明通过调查可以得出来的真相就这样一直埋藏在那花残水尽泥堪掩[3]之处。那个时候舜处于暴怒状态,整天在自己所认为的“真相”里沉浸,听不进任何人的解释,特别是尽远的,他认为尽远在这个时期所说的所有解释都是辩解。而尽远也深知他的脾性,尽管他有证据和理由在身,但是就是不去解释,一方面是他不敢面对还处于怒火状态的舜,另一方面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对于一向温柔的他来说,习惯了优柔寡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怎样的状态出现在舜面前对他解释这一切,以至于每当有见到舜的机会时,他总是犹豫着对自己道,再等等吧……
结果,一等,就是一生。
尽远一直都是相信舜的,他也是爱着舜的,只是他的爱与信任太过于深沉与柔和,像幽林里缓缓流淌过的细水,清澈又不温不火,总是要等着一个人来把它捧起,可是它有时候也会忘记,如果那个人不来,而它又不向江海流去的话,迟早,它会枯竭。
尽远就这样爱了舜一生,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舜和尽远决裂的那段时间,两人的心理状态大可用李后主的一句词概括:“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4]”大意就是一种思绪一直萦绕我的心上,它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让我心中有这难以名状的痛苦的,正是离别之痛啊!可是那令我心里忧愁萦绕的,却是另一种无形之苦。也如苏东坡先生所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5]。可能舜和尽远两人就是这样,平时的生活总是平淡而又柔和的,但是一旦破裂开来,就很难再补齐。

四.

那一年舜二十四岁,尽远二十五岁。东楻集团的前任总裁辛刚刚把公司交给儿子还不到一年,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件相当俗套的大事。
东楻集团的一份相当重要的电子文件——如果落入有心人之手,没准会重要到近乎关系整个东楻的存亡——无故失踪,而且还见鬼的没有来得及备份。过了几个星期东楻放出去搜寻它的工作人员却在北艾集团的一部据说是废弃的电脑上找到了这份该死的文件。
然后整个东楻几乎都一片慨叹,没想到啊没想到,明面上写作“合作盟友”的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北艾暗地里竟然读作“两面三刀”,这怕不是比一向以多疑和善变出名的南塔集团都要可怕?多亏早点看清他们,这样的合作对象以后还能合作么?放屁!
舜深知不可能是文件自己长腿,蹦跶蹦跶就跑到北艾的电脑上了。所以要么是北艾默默无闻地观察了东楻相当长的时间,找准了机会下手,要么……就是东楻自己内部出问题了。东楻的员工们猜测的不外乎这两种情况,大部分人倾向于第一种可能,但是舜却不这么认为。
舜按照自己的猜想来思考,他觉得是某位不怀好意的竞争对手同时给东楻和北艾下了套子,仔细想想,最可疑的就是这几年两个不太安分的公司。
南塔和西弗。
前面提到了,南塔一向以不信任任何人与勾心斗角而出名,它在各种灰色地带之中流连,竟然还混成了商业四大集团之一。而西弗就没那么不正常,大部分员工都是勤勤恳恳,说的正确点甚至都可以用“安分守己”来形容,但底层员工本分点是应该的,蠢蠢欲动的是西弗的高层。
西弗的高层领导是商业界出了名的大胆,他们曾经在商业经济大势最低谷的时候为一个产业开发区一掷千金,令其他公司对西弗刮目相看,但是他们也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西弗太鲁莽了,这次西弗肯定会栽在这里。然后等经济回弹时,西弗却出人意料赚的相当狠,于是各大企业纷纷对西弗肃然起敬。
跑题了。综上所述,舜对于南塔和西弗是一向不放心的。他准备在东楻办场晚宴,邀请南塔和西弗来参加。美其名曰是“增进感情交流情况”,实则摸底。
宴会预计在九月二十一日举行。但是他连请柬都还没有发出去,南塔集团的邀请函就到了。而且和舜策划的东楻宴会的时间一分不差。舜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宴会可还是要去的。作为舜的私人助理兼保镖,尽远当然也要出席。
九月二十一日当晚,当舜和尽远走进南塔的宴会厅时,一个听起来相当做作的声线就传了过来。
“呦!这不是舜总么?还有尽远·斯诺克?”
尽远闻言皱了皱眉头。
这个轻佻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南塔董事长的私人秘书,赛科尔·路普。这家伙当时在东国进修经济学时,尽远很不幸地和他分到了一个会议室学习,然后赛科尔因为第一节课和尽远闹的一点儿小矛盾,就经常找尽远的麻烦。尽远也横竖看不惯他,要么无视要么回敬。
此时蓝发的秘书正挂着一脸的商业假笑,盯着尽远的目光中满满的都是嫌弃。
“没想到舜总会亲自大驾光临啊!”蓝发的秘书又假惺惺地勾了勾嘴角,那张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令人不爽。
他身后一位白发男子对他皱眉轻声道:“赛科尔,别这么招摇。”后者啧了一声,不快地退后了几步。
白发男子重新换上令人舒适的笑容,朝舜微微弯腰,修长的手臂向前伸出,俨然一副男主人的风范:“晚上好,舜总。寒舍如果哪里招待不周,还请舜总包涵。”
舜稍稍眯起凤目,手并没有立刻握上去,觉得面前狐狸般精明的男子有些许面生,便问:“晚上好,你是……?”
“在下维鲁特·克洛诺,是南国塔帕兹集团新上任的董事长。”白发的男子低垂眉眼,不卑不亢地回道。
“幸会。”舜也听不出来他语内的暗意,就与维鲁特握了握手。
“对了,这是本公司初次尝试酿造的葡萄酒,不知舜总能否赏脸与在下共饮呢?”维鲁特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不知真假的殷勤,看起来就真的像是个刚刚接管自家公司的抓住一切机会像其他公司抱大腿的年轻人,但是舜靠他自己的直觉却感觉没那么简单。
舜的想法比较谨慎,比如喝了这杯酒就要和南塔达成什么利益关系之类的。而那边尽远想的就更为直接,他在思索这杯酒会不会有毒。舜倒是没有这样想,就算南塔真的想要他的命,也不可能会用这种粗陋又容易被人发现的方法。
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喝这杯酒未免也太不好看了,于是舜礼节性地回应道:“什么话,克洛诺董事长,能喝到这样具有纪念意义的酒是我的荣幸。”维鲁特似是料到了结局,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愈发浓厚,从一旁的宴会桌上款款擎起两杯葡萄酒,向舜递过去一杯。
两人轻轻碰了一下杯,随后维鲁特率先仰头喝完,舜只犹豫了一下,也一饮而尽。
酒应该就是普通的葡萄酒,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也没有可疑的白色粉末在酒里沉浮。舜稍稍放了下心,正欲与尽远离去,就听白发的男子笑道:“您的酒量不错,希望等一会儿在下也可以再与您一起品酒。”宴会桌前,一身银灰色西装的男人正笑得悦耳。细细看来,在纯黄色的LED灯下,男子雪白的柔软发梢上被轻轻抹上了几道金痕,在额前的几绺发丝后,是一双令人捉摸不透、狐狸般的杏目,在纤细的眼睫阴影下,是两只足以称得上是妖冶的红瞳,瞳眸里面隐藏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成汩汩的一洼浊水,如墨,又如雨前一笔笔浓墨重彩划出来的天空。

接下来的宴会进行的不错,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菜鸟在东南西北四大集团面前还敢出来皮。就是在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舜意料之外的事。

那时舜本在与西弗的独家设计师维拉小姐交谈,然后他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穿着墨蓝色条纹的西服的身影走过来,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又被南塔的家伙缠上了。与其等他来找我,还不如我主动过去。舜想到这里,他先和维拉小姐道别,然后和尽远一起走了过去,待那个蓝毛的脑袋走近,舜仗着身高优势,微微低头,看着少年还没完全褪去戾气的脸庞,故意冷声问道:“怎么?是来找我的?”蓝毛少年的演技果然很差,脸上伪装出来的笑容没几秒钟就碎裂成渣滓,僵着一张本来挺俊朗的脸容,半晌才不自然地道:“……维鲁特找你。”
果然是他。
舜其实不怎么喜欢维鲁特这个人,他感觉维鲁特好像怎么做都是在演戏——虽然他自己也经常演就是了。但是他觉得维鲁特是极度少有的一种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于某句恭维话里的某个字都别有深意,聪明人听他说的话时总是可以听出与语意完全不同的意思,但是又说不清其中的道道,并且也挑不出此人话里的毛病,于是就感觉自己一直在被他耍,这种感觉真的相当不好。
但是现在就算再讨厌到了想直接往他脸上招呼的程度也要忍了,舜不露声色地回道:“好的。让他直接过来找我好了。”蓝发的小秘书一脸的不情愿,纠结几秒钟还是妥协了。
五分钟后,一身银光闪闪年轻有为的董事长出现在舜和尽远面前。脸上柔和的笑容和低人一等的语气依然没变:“舜总,既然是在下来找的你,那在下也就不隐瞒什么了。——就在本月三日,贵公司的一份机密文件遭盗,对吧?”这件事早就传开了,所以舜也不奇怪维鲁特会知道,他反而问道:“是的。不知克洛诺先生有何高见?”
白发男子闻言还轻轻笑了两声,语气愈发随意:“舜总当真是看高了在下,在下哪儿会有什么高见?不过——”维鲁特端起桌上的一杯白酒,看似随意地摇晃着手腕,“在下可不觉得动手的是我们西南的人啊。”说到这里,白发的年轻人一双晶莹的红瞳危险地眯起来,绛色的瞳孔缓缓上下移动着,看面前的人像在看即将到手的猎物。
舜早在维鲁特说下一句话时就已经在心里琢磨了——这是在变相给自己洗白么?但是为什么又要扯上西弗?假设他说的是对的,那有嫌疑的就只有北艾和东楻的人了……
“再给舜总一个提示好了,您一直在找的那个人,离您很远,但是也很近。”维鲁特又悠闲地晃了晃酒杯,暗红色的液体中,棱状的冰块与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果然知道那个人是谁!

在回舜家的路上,舜一直阴沉着脸,看着窗外飞速掠过去的人间烟火的气息。尽远尽量让自己专心地开车,不要受刚才的事影响。

一个小时前。

“那么就再见了,舜总,希望下次还能和您一起聊天。还有,合作愉快。”狐狸般美丽狡猾的奥斯卡影帝再次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从精巧勾起的薄唇中道出的话语令人沉醉,服帖裹住额头的柔软白发下,红宝石一般的晶透双眼中的笑意也真假难辨。
我去你的合作愉快。
舜恨不得早点和这个家伙道别,但是基本礼仪还是要有的:“克洛诺董事长说笑了,下次再见面应该就是在我们东国了吧?”
“当然。”
在舜转身的一刹那,赛科尔向维鲁特低声说了些什么,两人都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接着赛科尔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样小巧的东西,从事物的反光来看,是一枚三指宽的长方形金属片。赛科尔拿着它,把它递给了一旁的尽远。尽远显然知道这是什么,一瞬间竟然有些慌乱。蓝发的少年凑近一身墨绿色西服的律师,低声道:“这是你在我这里寄存着的你在北艾的特殊指令卡,现在还给你。”
不知赛科尔是不是故意,在两人指尖触碰一瞬,金属片掉落在精心擦洗过的大理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走在蓝发少年几步之前的黑发男子貌似也听到了身后的响动,身形一顿。尽远把金属片捡起来用的手指刚要把它收入衣袋,黑发的总裁就把疑惑的视线转了过来。
“这是什么?”
绿发的律师像是被恐惧狠狠攫住了心脏,一时间竟然没有动作,僵着一只手看着舜把他手上的金属片抽走。
舜把金属片举到与前胸齐平的地方,待他看清楚了那上面娟秀的烫金字迹的时候,不禁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尽远。
“北·艾格尼萨专用特殊指令卡。”
“尽远·奥莱西亚。”
这一刻舜的心情实在是太过于震惊,他一向清楚明白的思绪也开始混乱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尽远为什么会有北艾的特殊指令卡?他和赛科尔是什么关系?他又在南塔充当了什么角色?还有,为什么他的姓氏会是奥莱西亚……
他现在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尽远,到最后却只是轻轻拽了拽绿发男子的衣角,低低道了声走了,强迫地把他带离了这个诡谲莫测的是非之地。

回到现在。二零一五年九月二十一日,晚十一点零四分。

尽远把车停好,回到门口,发现舜并没有进门,而是站在门前。尽远看不到舜脸上的表情,小心地问了一句:“……阿舜?”舜并没有回头,而是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尽远把门关上,却听见舜低声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有北艾的特殊指令卡。”尽远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难不成他直接回答其实我是北艾派来的卧底吗?
舜见他不语,怒气更盛,转过身直视着尽远:“你以前是不是认识赛科尔和维鲁特·克洛诺?”这次尽远没有沉默,回答了一个轻轻的“嗯”。
舜往前走了一步,尽远不得不退后,脊背透过薄薄的布料感受到了冰冷的硬度,才发现原来他已经靠到了门上。
“你在来东楻之前是不是在北艾?”舜的语气愈发冷硬,就好像北国冬天时的峭壁上结出的最坚硬的冰棱。
尽远感觉他每说出来一句话都无比艰难,“对。”
“是不是你把文件泄露出去的?”舜再往前走了一步,语气已经不带任何感情。尽远已经无路可退,他只能眼看着舜离他越来越近。
“……对。”
舜现在已经气到了极点,他强压下怒火,低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最后问你,你的真名是什么。”
尽远一怔,这个问题已经算得上是在怀疑他的身份了,他沉默了一瞬,还是艰难地回答道:“我……是北艾洛维娜女士的儿子,真正的姓氏是奥莱西亚……”
舜闻言一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洛维娜女士?!
舜狠狠地拽住他的衣领,一向姣好的声线因为愤怒扭曲得不成样子:“尽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相信你!你明明知道的……”舜忽然就消了声,抓着尽远衣领的手也松开了,垂在身边。
因为家里并没有开灯,所以现在客厅的木地板上除了清冷的月光和月光洒下的淡淡黑影,什么都没有。
尽远根本不敢答话,他甚至不知道舜沉默了多久。两人就这样伫立在黑暗中。

良久,舜轻轻地叹了气。
他没再朝面前的人看一眼,转身上了楼。
尽远不知道舜这声叹息包含了多少他不曾看见的复杂情绪,他只是倏地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放开。

细细算来,这应该是他们彼此最后一次见面。

五.

尽远住院后就没怎么笑过,唯一的一个笑容还给了来探望的弥幽。
那时正是二月,冬季与春季的交界时间,维尔哈伦大陆上的温度空前的低,据说连平均温度基本没下过十五摄氏度的西国都降温到了八九度。东国更是可怕的冷,连一向顽强的植被都冻死不少,虽然不常下雪,但东国是那种冬天阴冷湿气重的地区,一下雨就像对全东国公开处刑,空气里蔓延着刻骨的凉意。而刮风就更不得了,犹如万箭穿心,又像粗砺的骨刀,一刀一箭都硬生生地割在骨头上,骨髓里头像被蚂蚁啃噬,破皮似的生疼。
弥幽裹着领子缀着白色绒毛的浅色大衣,脚上踏着毛茸茸的皮鞋,噔噔噔地跑进病房。她一进门就急匆匆地扑到尽远床前,手上新鲜的茶花差点整束戳到尽远脸上。
二十岁的紫发小姑娘被尽远按着坐下,大眼睛里的担忧几乎溢出眼眶。尽远被这眼神看得一慌,还没开口小姑娘就抢着问了一大堆,无外乎是病情如何、什么时候能痊愈之类的。谈话途中弥幽给尽远削苹果,银色的水果刀口轻巧地破开淡红色的果皮,空气中霎时满溢着苹果的甜香,尽远拿起一块苹果,看着米黄色的果肉并没有立刻下口:“今天是工作日?”弥幽头也不抬,把削好的苹果切块装进一旁浅蓝色的果盘:“今天四号星期四。”绿发的病人轻咬一口苹果,甜腻的清香在口腔炸开:“请假了?”小姑娘这才支起身子,拍拍大衣上的尘土答话:“请了一天,哥哥给我批了三天假。”尽远不语。弥幽见他不说话,便自力更生给自己也削了一个青苹果,刀刃划破果皮直达核心,带点酸味的果香又弥漫开来。一时间纯白色的病房里没人说话,只剩下“哧哧”削果皮的声音。
尽远默不作声地吃完四瓣苹果,抬头看看弥幽,发现紫发小姑娘已经吃掉了第二个青苹果,正在吃一串颜色亮丽的葡萄。
“阿舜现在怎么样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等着吃货小姑娘回答。
弥幽把一颗葡萄也塞到他嘴里,含混不清地答道:“哥哥现在挺好的,就是心情一直不太好。”话毕,又是一阵磨人的沉默。
尽远伸手拿来弥幽带来的那束茶花,细细地看了看,花束很大,几乎能比得上一个小型的茶几,淡绿色的锡纸包裹着娇嫩的花瓣,一捻就发出清脆的“嚓嚓”的声音。锡纸中的茶花看起来培育得不错,有热烈的红色,有含蓄的紫色,有可爱的粉色,也有脱俗的米色。这几种花色按照顺序围成一圈,最中间的是一朵稍大的浅绿色的茶花,显得分外妖娆。
弥幽适时上前,从尽远手中抽出花束,解释道:“花店的姐姐说,这花放在水里可以活久一些,我帮你放着吧。”然后一向迷糊的小姑娘四下张望会儿,眼睛忽然一亮,跑到病房一角去摸出来一只花瓶,洗干净以后把花小心翼翼地插进去,那样子像个虔诚的教徒在进行一项庄严的祭拜活动,尽远不禁哑然失笑。
“尽远哥哥,这花放哪儿?”紫发的小姑娘已经端着花瓶走过来,尽远才恍然回神,指了指床头柜,“放在这就行。”
弥幽捧着花瓶,把它轻轻地放在柜子上,然后搬了个小圆凳坐在床头柜的另一头,手肘处的大衣褶皱软软地塌在了柜面上,紫发小姑娘双手撑着脸庞,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绿发的病患被这天真无邪的目光盯得背后发毛,只好道:“弥幽,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弥幽得到许可,双目一亮,道:“那尽远哥哥我就直接问啦!”
“嗯……你为什么不去找舜哥哥呢?”
尽远的心猛地收紧,但还是勉强扬起一个柔和的笑容:“我现在怎么去找他啊,我还等着他来找我呢。”弥幽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睛,又问:“那舜哥哥怎么不来找你呢?”
尽远眼角抽搐,这问题怎么一个比一个尖锐,他要怎么回答才能满足这小姑娘害死猫的好奇心啊?
但是毕竟小姑娘还是小姑娘,怎么说都是他们以前竭力宠着的小萝莉,尽远总算还是不舍得拒绝弥幽,把话绕了个弯子来答:“这就要去问你舜哥哥了,我也不知道。”弥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弧度好看的嘴角处绽开一朵漂亮的花:“那尽远哥哥再见,我要回去啦,好好养病,明天我再来看你!”尽远朝她摆手,道别。
看着弥幽拎起包走出白色的房间,不算高的身材却也玲珑有致,尽远才恍然发现,弥幽已经可以在遇到某些事时独当一面,不再是那个做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了。刚才的谈话中有些迷糊说不准只是演给他看,毕竟她那个哥哥的演技也高超。
不过……
想到舜,尽远又心情复杂地叹口气,他知道舜的性格,这段时间是绝对不可能来看他的,但是他还是想见他一面,不管面对的是舜的沉默、舜的冷淡、舜的怒火甚至是舜的眼泪,他都想要见他一面。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尽远摊开的手掌渐渐握紧,又轻轻地松开。

门外。

弥幽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站在病房门口给人发信息。
                             [舜哥哥]
                             11:23
【我去看过尽远哥哥了】
【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
【但是医生说他的病情加重了】
                             11:24
〖知道了。〗
【你真的不去看看他吗】
【医生说如果情况严重,尽远哥哥可能撑不过两个月】
〖我不太想见他。〗
                            11:25
〖他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好吧】
弥幽收了手机,在赶去东楻的路上也仍然想着怎么说服自家哥哥脱离傲娇怪圈。

春节很快就到了。
东国的街道上一片欢腾和喜庆,不少家庭已经把大红的福字贴在了自家门上。街道旁的银杏树和法国梧桐树上都有来自热情家庭的小彩灯,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在夜幕里烁烁地放着光,为天穹上一片黑色的天鹅绒缀上各色靓丽的宝石。
昨天是除夕夜,弥幽和东楻的理事长云轩一起来看尽远,一人一捧花放在桌子上。弥幽还是带的茶花,不过这次是清一色的浅绿。而云轩带了水仙百合,纯白色的花瓣上还缀着星星点点的露珠。一时间病房里满溢着花束的清香,好似有一方裹着熏香的浅色轻纱被人柔柔抖开,末了连纱巾都不舍离手。

三人一起在护士小姐姐的允许下吃了年夜饭,然后尽远吃了药后被紫发的小姑娘和紫发的男人一起押去天台看了烟花,一朵接一朵,伴随着周围居民楼里隐约的尖叫和欢呼在被灯火渲染成远山黛蓝的天空上惊艳地炸开,又带来一阵惊呼。
尽远堪堪倚在带些铁锈的栏杆旁,看着身边兴奋的弥幽和浅笑的云轩,橄榄绿色的双瞳焦点悄悄地从烟火上移开,口中低吟道:
“暗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6]”
双瞳渐渐凝固住,聚焦在一个方向上。
东楻的方向。
让我们试想一下,如果现在有一位诗人,他会不会为这个场景赋诗一首?
『墨发的王者伫立在窗边』
『窗外有艳丽的烟火』
『如梦似幻  旖旎风光』
『只可惜王者的眼里不曾有过过眼云烟』
『碧瞳的侍卫斜倚在栏杆』
『头顶有浩瀚的苍穹』
『广袤无垠  莽莽苍苍』
『很遗憾侍卫的瞳中无法容下万顷银河』
『王者的眼里只有与他相似的苍穹』
『如墨的蓝色』
『在他的眼里沉淀出一片深海』
『侍卫的瞳中余留同他一致的烟火』
『似萤的璀璨』
『于他的瞳中洒落下千百星辰』
『这便是向两条平行线一般』
『本是永不会交汇的』
『大海与星辰』

过了好一阵子,烟火终于是结束了,却是留下了满天的火焰星子。绿发的病人已经昏昏欲睡,弥幽和云轩又把他硬生生拽到住院部楼下,把准备好的一只灯笼塞进他手里。灯笼很精致,砂纸里的蜡烛晕染出醉人的橙光,映的病人苍白的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
弥幽哒哒哒一路小跑来到他面前,笑的天真美好:“尽远哥哥,春节快乐!”
尽远摸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抬眼望望云轩,发现他也是一脸真心的笑。远处的街道隐约传来喧嚣的笑闹声在耳边徘徊,可就是听不真切,久了,像烟火一样渐渐的散了去,再寻他不着。

尽远的病情日益恶化。
虽然尽远不说,但是弥幽还是能猜得到他在想什么,每天给自家哥哥发的短信都有十多条,可就只是徒劳之举。

尽远终于还是没有撑到自己的生日那天。
他死在了二月二十四日。
那一天弥幽日常来看望他,一进门却发现原本纯白的屋里突兀一片漆黑的死寂。
小姑娘愣了半分,眼泪已先从雾气朦胧的大眼睛里落了下来。

葬礼举行在三月五日,节气惊蛰。
不知是不是有心,葬礼举行在东国与北国的交界处,那里有一片墓园。
一袭黑裙的弥幽全程眼泪就没停过,云轩一边指挥仪式一边还得顾着她,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时间,云轩随意地几眼扫着来参加葬礼的众人,突然就像见了鬼一般,皱着眉来来回回地看着人群。
弥幽终于止住了眼泪,问身边紫发的男人怎么了,云轩脸色难得有些难看,转过头问小姑娘:
“……你哥哥是不是没有来?”
弥幽倏地站起身,大眼睛注视着面前的人群,然后扑通一下坐回椅子上。
“我哥哥他……他真的没有来……”
弥幽难以置信地道,一向甜美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
云轩拿出手机,“我打给他看看。”
一会儿,云轩皱着眉头把手机举到弥幽面前:“关机了。”
云轩和弥幽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一瞬间掉进冰窟窿里的感觉。

六.

尽远除了喜欢茶艺之外,还喜欢诗词。
他欣赏的诗人有很多,比如李清照,比如白居易,再比如柳永。但是尽远最喜欢的诗人却是苏轼。
他既能够体会出“高处不胜寒[7]”的寂寥,也曾经感受到“中秋谁与共孤光[8]”的怅然,还可以品味“大江东去,浪淘尽[9]”的威武……但是可惜舜一向不觉得这些从古墓里带出来的冰冷冷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他只是单纯的觉得尽远在朗诵那些或词藻华丽或单薄孤冷的字句很好听,抑扬顿挫,每一种情绪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当初舜问过尽远他是从哪里来的,尽远告诉他自己原来是北国人。然后舜问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应该很不习惯东国的人事吧?那时尽远引用了苏轼的一句词来回答他: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10]。”

舜觉得他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忘记尽远的回答了。就是因为这个回答,让当时还是十九岁的他瞬间沉进了这个名叫“尽远”的深沼。

七.

舜坐在那把黑色的转椅上,紧皱着那两道好看的柳眉。
东楻的员工们已经放假了,除了保安,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公司里。
明明都已经极力克制着了。
明明都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明明都已经开始恨你对我的背叛了。
但为什么……
……我还是会想念你呢?
脑海里,一幕幕的,都是和尽远相处的片段。
在家里。
“阿舜,茶放在这里了,小心烫。”
在公司。
“加班?那我陪你一起吧。”
在回家的路上。
“我们等一下去接弥幽来家里吃饭怎么样?”
在……
……
“——该死!”
砰的一声,舜重重地把拳头打在装潢简洁的书柜上,顿时哗啦一片的书都砸了下来,把措手不及的舜砸了个结结实实。
舜干脆就直接坐在书堆里,右手胡乱地把周围碍事的书拨开,却发现了一本与其他书都要不同的“书”。
他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根本不是什么书,而是一本笔记本,页数还不少。翻开扉页,做工精细的硬纸上赫然写着尽远的名字。他瞬间就明白过来,这是尽远的日记。
看着熟悉的笔迹,舜竟然有些伤感。
他没有耐心去一页页地细看,直接翻到了写了字的最后一页。
日期是2016年2月14日。上面尽远的笔迹竟然难得的有些潦草,可是还是看得出来原本的隽逸。但是舜一看就又皱起了眉头。
因为上面只有一句话。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11]。”
很耳熟,应该也是苏轼的某首诗词中的一句,可是后半句是什么来着?答案好像已经呼之欲出了……
舜绞尽脑汁地想着,眼泪却在大脑豁然开朗时,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他竭力告诉自己,这绝对不是因为尽远。
可是他越这样,眼泪就落得越狠。

“少年不识愁滋味。”

“如今识尽愁滋味。[12]”

每次都是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袒露自己真正的的心声呢?
到最后,只剩下一地孤冷的月光,和一地破碎。
破碎的是什么呢?
全部。

『他们本不会交汇』
『但是』
『星辰坠入了大海』
『铺开一片粼粼的光斑』
『宛若蓝海最深处』
『最耀眼的一片宝石』
『是啊』
『因为星星本就是石头啊』

END.

※文中诗词出处。
题目“一池萍碎”,出自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1]“物是人非事事休。”出自李清照《武陵春·春晚》。
[2]“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出自李清照《声声慢》。
[3]“花残水尽泥堪掩。”此句为作者原创,后半句是“来年春时复前红”。
[4]“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出自李煜《相见欢》。
[5]“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出自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6]“暗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出自范仲淹《苏幕遮》。
[7]“高处不胜寒。”出自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8]“中秋谁与共孤光。”出自苏轼《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9]“大江东去,浪淘尽。”出自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10]“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出自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儿寓娘》。
[11]“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出自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12]“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识尽愁滋味。”出自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我已经很努力不ooc了……!
看得愉快!
(^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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